林毅夫：中国发展及中埃合作

2015年9月4日，中国-埃塞俄比亚国际产能合作对接会

林毅夫：前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

尊敬的海尔马里亚姆总理阁下，

尊敬的陈元主席阁下，

各位嘉宾，朋友们，女士们:

大家上午好！

作为一个中国经济学家，我感到非常荣幸。今天在中埃产能合作的重要论坛上，我想谈谈对中国未来经济发展的看法。作为一位关心非洲发展的经济学家，埃塞又是我在世界银行任上访问的第一个非洲国家，同时也是我在世界银行任上访问的最后一个非洲国家。

大家知道，中国在1979年开始改革开放的时候，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当时中国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比非洲国家平均数的三分之一还低。但是从1979年开始，一直到2014年，连续35年的时间，中国平均每年的经济增长达到9.7%。中国对外贸易的增长，每年达到16.5%，经过35年的发展，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2009年，中国的经济规模超过了日本，成为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2010年，中国的出口超过德国，变成世界上最大的出口国，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工厂。2013年中国的贸易总量，也就是出口加进口，超过美国，变成世界第一大贸易国。2014年，按照购买力平价计算，中国的经济规模超过美国，变成世界最大经济体。在这35年的时间里，有6.8亿人摆脱国际贫困线每天1.25美元的标准，这样的发展可以讲说是人类经济史上的奇迹。当然过去的成就值得我们骄傲，但是未来的任务也还相当艰巨。去年我们的人均GDP是7600美元，只是中等偏上收入国家，我们追求的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相对于未来要赶上美国等发达国家，人均GDP已经达到五万四千美元的水平，我们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

从2010年以后，大家注意到，中国经济发展的速度一个季度接一个季度地下滑，到今年上半年，我们的经济增长速度只有7%，跟往期平均9.7%来比，已经下降超过25%，而且下行的压力还非常大。在这种状况之下，不管国内还是国外人士对中国经济发展的前景有很多的关心、议论。甚至有人认为，中国经济发展可能会遭遇到一些问题，出现一些危机，导致的不仅是中国自己的危机，还会是世界的危机。持这种看法的人，主要是看到2010年以来中国经济增长速度长时间的下滑是改革开放以后不曾有过的，认为是中国自己内部的结构性、机制性、体制性的问题造成的。

我个人认为，中国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一定会有很多体制、机制问题；中国作为转型中国家，肯定也会有不少体制、机制的扭曲性。这个我们必须承认，可是我认为，从2010年开始的经济增长速度的下滑，最主要的原因是外部性的，是周期性的。

我这样的看法其实并不难证明，因为我们知道从2010年开始，所有的新兴市场经济体的增长速度也都下滑，下滑的幅度比我们还高。不仅是新兴市场经济体，还有不少高收入经济体，只要它是出口占比较大的高收入经济体，像韩国、像中国台湾、还有新加坡，也是从2010年以后，经济增长速度不断下滑，下滑的幅度也都比我们中国还要深、还要大。为什么同一个时间里这些经济体的表现一样？因为我们知道，从2008年开始的那场国际金融经济危机，从发达国家开始，从美国传播到欧洲，到日本，世界经济还没有从这场金融危机当中完全复苏过来。它们现在加起来的经济总量还超过全世界的50%，它的经济没有复苏，非常疲软，必然就导致发展中经济体，特别是出口占比较重的经济体经济增长三架马车中的第一架马车“出口”跑慢了。

我前面谈到改革开放以后，我们每年对外的出口增长是16.5%，但是现在降到10%以下，甚至5%。第一辆跑慢了。第二辆马车“投资”，大家知道，在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以后，每个国家都采取了积极的财政政策去支持一些投资项目，现在经过五年、六年那些项目完成了，而国际经济还没有恢复，在这种状况之下，如果没有新的投资项目，第二辆马车“投资”也同样是慢了。只剩下第三辆马车，也就是消费。中国的消费增长在全世界是最高的，达到8%，甚至更高，所以我们还能够维持7%或7%以上的增长。其他国家的消费增长没有中国这么快，下滑速度就比较快。未来，发达国家由于危机以后应该推行所谓结构性改革迟迟不能真正落实下去，所以很可能发达国家在未来五年、十年会步入日本从1991年房地产股市泡沫破灭以后，陷入到十年、二十年增长疲软。中国未来的发展很大程度就决定了我们必须从对外出口为主的经济增长变成以内需为主的增长。

内需大家知道有两块，一块是投资，一块是消费。从这个角度来看，固然下行的压力很大，但是就像在今年“两会”时候总理所讲，我们回旋的余地大，可用的手段多，我相信中国经济在今年，在未来的“十三五”规划期间，维持每年7%左右的增长完全是有可能的。最主要我们从投资来看，中国现在还是一个中等发达国家，即使现在有很多产业有不少产能过剩，但是我们还可以产业升级，机会非常多。第二，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在基础设施上完善，还有环境的改善，同时中国也还在城镇化的过程中，这些都是经济回报、社会回报很高的投资机会。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最大的差异就是，发达国家面临经济下行，产业在全世界最前沿，很难找到好的产业升级的空间，它的基础设施已经完善了，环境相对非常好，城市化已经完成了，而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在面对下行压力的时候最大的不同，就是不仅有好的投资机会，也有投资的资源，大家知道，我们中国政府现在积累的负债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只有40%多一点，不到50%，这在全世界属于最低水平的国家之一，必要的时候可以用财政政策来启动投资。我们的储蓄占国内生产总值50%左右，在世界属于最高的，可以用政府的投资来撬动民间的投资，要投资的话可以进口一些机器、设备、原材料，中国现在有3.7亿美元的外汇储备在全世界最高的，所以进口的钱是完全够的。这一点是中国跟其他发展中国家、新兴市场经济体最大的差异，其他经济体在面临经济下行压力的时候，也有很多好的投资机会，但政府的财政状况不好，可能是民间的储蓄不够高，也可能是外汇储备不足，因此即使有好的投资机会，它也不见得能投资。中国没有这些限制，我相信即使下行的压力非常大，那我们可以保持一个合理的投资增长的速度。有了投资以后，就会创造就业机会，有了就业机会，家庭的收入就能够提高，消费就能够继续增长。这种状况下，我相信中国在今年、未来五年或更长的时间保持7%左右的增长是完全有可能的，到2020年实现这样的增长，我相信就能够实现中共“十八大”提出的两个翻一番的目标，也就是到2020年的时候，中国的GDP的规模在2010年的基础上翻一番，中国城乡居民的人均收入可以在2010年的基础上翻一番。我相信在2020年的时候，这个目标的实现，加上人民币的强势升值，很可能到2020年的时候，中国会变成一个高收入经济体。

中国这样的经济发展，首先我相信在未来五年、十年中国会继续是世界经济发展的主要推动力，因为即使是7%的增长，中国现在占全世界经济规模是13%，7%也就是代表每年中国对世界经济的增长贡献0.9个百分点。现在全世界每年的经济增长无非就三个百分点到四个百分点之间，也就是中国每年对世界经济增长贡献率在25%到30%之间。

第二，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扩张最快的市场。这个市场对发达国家来说是一些技术含量高的机器、设备技术的需求，对其他资源丰富的国家来讲，是对各种矿产资源的需求。

第三，中国会变成全世界最主要的资本提供者。在2013年的时候，中国已经变成全世界第二大资本输出国。在2014年的时候，中国变成全世界资本的净输出国。随着现在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实施，我相信中国的资本会加速往外走，中国资本往外走的时候，也会随着中国的产能往外走。

第四个，随着经济快速增长，我们的工资水平不断地提高，当我们变成高收入国家的时候，很多劳动力密集型的产业，在国内就会失掉优势。中国的劳动力密集型产业、加工业必然要向60年代的日本，80年代的亚洲“四小龙”一样，往外转移，去创造第二春。

劳动力密集型产业的转移，会出现一个窗口机遇期，从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经验看到，任何一个发展中国家，如果抓住劳动力密集型产业转移的窗口机遇期，都可以实现20年、30年或更长每年8%到10%的增长。从一个低收入国家变成中等收入国家，变成一个高收入国家。

这样的窗口机遇期，中国劳动力密集型产业开始往外转移的时候，转到哪里去。我在不少场合讲，非洲是最好的地方。因为中国是13亿的大国，转移出去的劳动力密集型产业比60年代的日本、80年代的亚洲四小龙规模大得多。我常用一个比喻就是说“水缸里面的水满了，往水杯流，如果水杯是很小的话，一下子就满了”，能够承接中国劳动力密集型产业转移的地区，在全世界来看，非洲是最好的地方，因为非洲有10亿人口。而在非洲当中，我认为埃塞俄比亚是最好的一个地方，埃塞俄比亚有九千四百万人，现在发展情况跟我国80年代初非常像，在2014年的时候城市化率只有19%，也就是在农村的人口占到81%，跟1979年的中国完全一样，它现在的人均GDP576美元，工资水平只有我们国内的十分之一，所以承接劳动力密集型的加工业，它的工资完全有优势，土地价格非常便宜，电力价格非常便宜，而且跟中国一样，有一个非常廉洁、高效的政府。

我过去7年十次访问埃塞中，中国政府所采取的发展理念，例如我们所讲的“要致富先修路”，“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集中有限的力量办好工业园区，修好道路、码头，在埃塞做得都非常好。

2012年华坚鞋业到埃塞去投资马上就取得成功的案例证明，我们劳动力密集型产业转移到埃塞能够迅速取得成功，而且埃塞现在已经在世界上是吸引外国直接投资最热门的国家。不仅是这样，国际上一些大的买家也看到埃塞的优势，在埃塞设立采购处。所以我相信埃塞会抓住中国劳动力密集型产业的窗口机遇期，实现向东亚其他经济体一样二十年、三十年的高速增长，使埃塞从目前的低收入变成中等收入，然后进入高收入。那么埃塞的发展又有什么含义？

首先，埃塞人民跟中国人民一样，有一个梦想，希望经过自己的努力变成受人尊重的现代化国家。我相信埃塞可以实现这个梦想。

第二，埃塞的快速发展对中国又有什么含义？除了我刚刚讲的中国劳动力密集型产业的转移，埃塞的发展同样是要发展基础设施建设，同样要产业升级，我相信埃塞的发展会给我们优势的钢筋、水泥建筑行业提供巨大的市场。

第三，非洲是目前世界上最贫穷的大陆，我想非洲的发展需要一个成功的典型，向非洲人民证明，经过自己的努力，非洲也可以像世界其他国家、地区一样实现工业化、现代化，变成一个高收入经济体。我相信埃塞在未来20年、30年的发展，会给非洲国家提供这样的样板。在座的各位，不管是政府官员，还是企业家，我们都有自己的梦想：作为政府，希望“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这是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博鳌论坛所讲的中国对世界的愿景，我相信中埃的合作能够让中国未来的发展更好，也能够跟非洲的人民携手起来，推动埃塞梦想的实现与非洲梦想的实现。作为企业家，我们也有一个梦想，“己立立人，己达达人”，我们追求自己企业的发展，同时希望从企业的发展贡献于中国的发展，贡献于我们所投资国家的发展，贡献于非洲人民摆脱贫困的梦想的实现。我希望经过中埃合作，我们能够携手让这些梦想成真，谢谢！

（由中国开发性金融促进会秘书处根据录音稿整理）